短篇小说：为了孩子 当前通讯

刺耳的闹钟声吵醒了睡梦正酣的张五斤，他翻过身关掉闹钟开关，睡眼惺忪地看了一下时间，正好四点半。他强迫自己起床穿衣，洗漱完毕后，下楼去推那辆破旧不堪的三轮车，当他骑着三轮车驶向向阳广场时，整个县城都还在睡梦之中。一年四季，为这座城市破晓的，不是从东方升起的太阳，而是为了生活劳碌奔波的生灵。

广场南边靠近马路的空地上，是乡下民工来城里打短工的集合地，俗称“上市”。短工多则一星期，少则一天，每天清晨各行各业需要暂时用人的雇主会来这里挑人，男男女女的，挑中了就跟着雇主走，干完活工钱现结。五年多了，张五斤都是第一个来广场报到的。刚入这行时，他磨叽到七点多吃完早饭才去目的地，结果，好的累的挣钱多的活早被别人抢走了，他只能跟一些轻快活的主儿去做工，活是轻快些，无非是打扫一下卫生，贴个小广告，但钱少的可怜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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为了钱，为了孩子，张五斤改掉了睡懒觉的习惯，不到五点钟就到广场，广场对面有一个卖烧饼油条的早点摊，五点准时开门，他花两元钱买两个烧饼，水是自带的，喝矿泉水太浪费钱。两个烧饼下肚，不到一刻钟的时间，从东到西的马路边上便聚满了黑压压的脑袋，像从地缝里突然冒出来的蚂蚁群。张五斤心里明白，他虽然第一个来到广场，也就是比别人早了两个烧饼狼吞虎咽的时间。每天来上市的人基本固定，大约有二百多号人，全是些中年以下岁数的。看穿戴，这些人像极了丐帮弟子。

张五斤开始紧张的眼观六路，耳听八方，一天收入的好坏全都决定在这个时刻里。来市上挑人做苦工的雇主打着哈欠开始登场，张五斤的同行们一个个眼瞪的比珠子都大，他们可以不识别马路上来来往往的车辆，但绝不能不识别雇主。只要有意向的雇主往马路边上一站，还没等对方开口说话，反应快的就会跑上前去，像蜂群一样团团将雇主围个水泄不通，大家高跳着，举着手喊道：用我、我去、我去……喊破喉咙，往往只挑走几个人，剩下的再等待下个雇主的出现。

张五斤一米八的个头儿，身材魁梧，雇主挑人时总会看中鹤立鸡群的他。越早接活，越早挣钱，雇主都是按小时或者工作量付钱。那些老弱病残虽然也混在上市队伍中，往往等一天都接不到活，白白浪费了时间。阿牛调侃五斤是这个行业的优等人，五斤摸着后脑勺，儿子天宝才是优等人。说起儿子，张五斤向来都是满脸的自豪与光荣。

天宝来之不易。张五斤跟妻子小芹是同村人，从小青梅竹马。结婚三年，小芹生了三个娃，不幸的是都还没出满月就夭折啦。第四年小芹又怀上了第四胎，小两口心惊胆战地等待着第四个孩子的出世，结果是孩子顺利活了下来，小芹死于难产。张五斤为孩子取名张天宝，为了生天宝，小芹流干了全身的血液。她生产时身上盖的被子被泡在了血水里，事后，村里的两个男劳力将被子抬了出去，看见被血水染红的棉被，张天宝的心就像在绞肉机里绞一样。产婆将孩子抱给五斤，五斤为儿子取名天宝，天宝粉嫩的小脸蛋、蕴藏着希望的小眼睛将张五斤的心从绞肉机里拽了出来。

五斤跟天宝相依为命，上幼儿园时，村里的老师夸奖天宝这孩子异常聪明，让五斤一定要好好培养。上小学时，天宝的成绩一直名列前茅，还经常代表学校去县里参加比赛，每回都是一等奖。五斤整日像掉进了蜜罐一样乐呵呵的，他为儿子杀鸡宰羊，儿子想吃兔子肉，他就连夜蹲守去田地里逮兔子。天宝非常懂事，每次得奖回来父亲为他改善生活，好肉舍不得吃全都留给他，他再偷偷放回父亲碗里。

天宝小学毕业时，班主任老师告诉张五斤，说天宝因为成绩优异，得过奖，可以破格去城里的重点中学就读。张五斤摸摸脑袋，不假思索地问老师，去城里就读，是不是就要在城里的学校住校啊，毕竟县城离家有一百多里地呢。老师思考了一下，她给张五斤提了一个建议，为了天宝的学习，最好张五斤能陪着孩子一起去县城就读，天宝这孩子是个性情中人，对父亲的依赖特别大，老师担心离开父亲的陪伴会影响孩子的学习成绩。虽然天宝出自单亲家庭，但张五斤对于孩子的付出比爹妈健全的孩子都多，这一点，老师们看得最清楚。

为了天宝，张五斤从农村辗转到城市生活，城市跟农村最大的区别就是开销大。张五斤从房屋中介租了一套一室一厅的房子，房子是天宝就读中学的学区房，孩子上学不用骑自行车，来回步行就能到学校。本来张五斤想租个砖瓦平房住，平房租金便宜，比楼房便宜一半。中介小姐告诉张五斤，冬天平房没有暖气，孩子如果回家做作业，难免会受罪。

中介小姐的话说到张五斤的心里，天宝的手一到冬天就生冻疮，写作业时，看到孩子的手像个烂茄子一样吃力地握着笔在纸上挪动着，他都会产生深深的负罪感，觉得对不起孩子。这下好了，有了暖气，冻疮也会不治而愈，更让人欣慰的是，城里的教室里也有暖气。

一室一厅的房子租金每月是七百元，加上爷俩的学习生活费，张五斤细细算了一下，每月大约需要二千多元的费用。张五斤在农村时一直靠种地谋生，靠着五亩薄田，每年会有二千多元的纯收入，粮食蔬菜自给自足。现在来到城里，他将地租给别人耕种，家禽牲畜全部变卖，每月的开销居然顶在村里生活时一年的。他回想起老师说过的话，城里的师资力量比农村好很多倍，孩子眼界也会开阔许多，总而言之，去城里上学，横竖对孩子都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。天无绝人之路，为了天宝的未来，张五斤决定跟这座城市拼了。

入学一个月，张五斤发现天宝的成绩不再名列前茅，在班里甚至到了十名以后，年级二百名以后。这种局面让张五斤一度悲观失望，寝食难安。他忐忑不安地去找班主任了解孩子的学习情况，老师却告诉他，一切都很正常！张天宝虽然在农村小学时成绩拔尖，但这是在城里，是跟整个县的学生比高低。孩子虽然获过奖，但只是市区内的，这所重点中学的学生在全国的数学、物理竞赛中拿过奖的就有好几人。

张五斤彻底明白了老师的意思，天外有天，人外有人，聪明的孩子比比皆是，且儿子本身就输在了起跑线上。城里的孩子从上幼儿园开始就报各种辅导班，开始学英语，学奥数，学习写作文……这还不包括兴趣班。天宝从来没上过辅导班，在张五斤的潜意识里，他都不知道辅导班是个什么形式。学霸不仅需要聪明，还要勤奋，外加课外辅导。张五斤怀着期望问老师，天宝还有没有希望成为学霸，就像在小学时一样。老师肯定地回答：”有。”

天宝的英语成绩非常差，成绩好的孩子都会用英语写作文了，天宝却还徘徊在学习字母单词阶段，另外他的数学，语文成绩也需要补习。根据老师给出的方案，建议给孩子找“一对一”辅导，群体的辅导班只适合在小学阶段，上了初中以后，课程增多，学习任务加重，想要提高学习成绩，老师建议在假期找“一对一”辅导。

老师的提议让张五斤茅塞顿开，他像看到芝麻开花一样目不转睛地盯着老师的脸，当老师说出“一对一”辅导按小时收费，每小时至少一百元以上时，张五斤顿时像做贼似的将目光移向别处。

“怎么——怎么这么贵啊？”张五斤结结巴巴地问老师，他感到全身的血液都在向脑门两边的太阳穴涌动，越涌越汹，快要涨破的感觉。

“贵吗？”年轻的女老师盯着他，像盯着一个怪物一样。

张五斤在心里盘算着，一个小时就要一百多元，他搬到城里后，找了一份在家具厂打磨家具的工作，每天八十块钱，中午管一顿饭，天宝中午恰好在学校里吃一顿。他算计得非常完美，一天挣80，每月2400，刚好够房租跟学习生活费的。现在突然蹦出个“一对一”额外费用，张五斤意识到，他不能再从事固定工作了。

他绞尽脑汁想着挣钱的门道，人都是被逼出来的，他很相信这句话。去家具厂办理辞职手续时，他偶然得知，比他早几天辞职的一位男工，因为父亲癌症，欠下了十几万的债务，为了还债，去上市做苦力了。实际上，打磨家具也是一项苦力活，但比起上市说的某些苦力，这项工作就称不上是苦力了。上市的苦力活无边无际，几乎是市面上最重的活，固定工不愿意干，雇主们往往都会去市上找人。

张五斤深知上市做苦力并非是发财之道，要想发财，就得冒险做生意。做生意需要本钱，他一个从农村来的，根本拿不出本钱，哪怕开个小饭馆，摆个小地摊。算来算去，只有去上市最合适，也有多余的钱给孩子找“一对一”辅导老师。老师他已经找好了，是专业培训机构给推荐的，孩子每星期大休，每天上两个小时的课外辅导，先从英语开始，一个星期上四个小时，每小时一百二十元，四个小时四百八十元，一个月就要近两千元。不算账不知道，一算全身冒汗，这就意味着，张五斤只要活着有一口气，就要责无旁贷的每月挣四千多，才能维持孩子的学业，父子两人的生活。

他在心里问自己，天宝必须保持学霸的地位吗？他回答：不管自己的压力有多大，孩子必须保持。因为他是张天宝，从小没了娘，要想成为人中之龙，除了学习，别无选择。

在上市的队伍中，为了挣最多的钱，张五斤别无选择地要干最重的活。第一个月，他非常幸运地接到了一个背水泥袋子的活，且一背就是十多天，本来一星期完工的活，因为临阵逃脱四个人，剩下的五个人多背了五天，才将十多吨水泥背到山顶上。

一个旅游公司借着县城南部的一座自然风景优美的土山搞开发，要在山顶上建亭台楼阁，在塔吊还没有找准位置之前，需要将十多吨水泥背到一百多米高的山顶上。

背着一百多斤重的水泥，从地面升起的陡坡上盘旋往上爬，人连腰都直不起来，劳动强度比收庄稼时的牛马还要大。

虽然脸朝黄土背朝天的近半辈子，张五斤还从来没下过这么大的苦，他咬着牙坚持着，用尽全身力气艰难地往上一点点爬着。实在爬不动了，他就让意识处于半麻痹状态，习惯性爬行。沉重的水泥几乎要将他挤压到山坡里去了，他张开嘴喘着粗气，满山的青草香沁入肺腑，却缓解不了劳累跟疼痛。汗水像小溪一样在脸上纵横慢流，眼睛被汗水浸润的火辣辣地疼，他只能半闭半睁。两条腿抖得直打哆嗦。张五斤艰难地抬头看了看同伙，每个人都跟他一样负重前行，为了每袋30元钱的搬运费，为了心中各自的伟大目标！

一天下来，张五斤的脊背被压出了一道道血口，两只手也被杂草乱石磨成了血手。天黑去跟雇主结账时，他像一团烂泥，累得恨不得倒地就睡。接过两张百元大钞附带十元小钞，张五斤全身凝固的血液又重新沸腾起来。最后雇主为留下来的五个人每人多发了一袋水泥的钱，活确实太重了，雇主承诺，只要每个人坚持背水泥，他每天都会奖励一袋水泥的搬运费，直到将所有水泥背上山。

张五斤从来没有一天挣过二百四十元钱的历史，他兴奋地想着儿子的辅导费，心里的石头落了地。回到家里，儿子上晚自习还没有回来，张五斤打开热水器，放了一池子热水，整个人浸进水里，水立即变得像染了墨汁一样浑浊起来，背上的血口碰触到热水，钻心的疼痛让张五斤对着镜子呲牙咧嘴。想着每天能洗个热水澡，这七百元的租金也不算太冤枉。

张五斤将背水泥挣的二千九百元钞票一张张地整理好，他从中拿出一千九百二十元钱，去培训班交了一个月的“一对一”辅导费。当他将浸透着汗渍与血渍的皱巴巴的票子交到前台时，老师伸手接钱的一霎那，那感觉就像是抽他的筋，扒他的皮，喝他的血一样。两个小时就要二百四十元，他豁出命扛一天水泥才挣这些钱，这老师的工作就是好！同时在心里嘀咕着，这个臭小子，如果成绩再提不上来，如何对得起他拿命换来的血汗钱？

张天宝很争气，在进行“一对一”辅导三个月后，他的成绩像坐上直升飞机，直飞上塔尖，一跃成为班级第一，年级第十。随着眼界的开阔，他为自己树立了学习目标。班上的尖子生都将考上重点高中，然后进入重点大学作为目标，他的目标是考入全国排名前十的大学。张五斤竖起大拇指，夸赞儿子牛气，他告诫儿子只管好好学习，其他的事都由老爸顶着。

张五斤拼命挣钱的同时，被一个上市的寡妇看上了。寡妇得知他是单身，自己不好意思开口，托阿牛为自己说媒。阿牛风趣地问寡妇：看上张五斤什么了，是看上他一身的肉了，还是看上他挣的钱了？寡妇笑道：都看上了。阿牛转告张五斤，张五斤的头摇的像吃了摇头丸一样，“那不行，那不行。”论模样，寡妇长的没的说，号称是上市队伍里的一朵花。张五斤都多少年没碰过女人了，如果有个女人愿意跟他上床，他绝对像干柴遇到烈火一样贪恋。不能接受寡妇的唯一原因是，寡妇有一个儿子，寡妇比张五斤小五岁，她的儿子比天宝也小五岁。寡妇力气小，挣的钱还不到张五斤的三分之一，这就意味着，如果娶了寡妇，就要拿出钱替她养儿子。张五斤的钱都用在了天宝身上，宁肯做一辈子干柴，也甭想烈火的事。

在天宝上初三时，张五斤涉嫌打人，在局子里关了几天。

他租住的小区号称高档小区，他所在的楼层共有三种户型的房子，分别为三室两厅、二室两厅、一室一厅。二室二厅的是工人阶级，两口子都在一家大型工厂上班，对张五斤父子俩还算友好。张五斤最受不了的是离电梯口最近的三室两厅的人家，男主据说是一行政单位的一把手，人称赵局长。女主也在一事业单位上班，是个中层领导，人称梅主任。张五斤入住两年多，没怎么见过赵局长，跟梅主任倒是隔三差五地见面，还有她的女儿，跟天宝在同一所学校读书，比天宝低一级。

梅主任皮肤皙白，身材不胖不瘦正适中，一年四季都烫发，服装一天换一身，典型的官太太气质。看相貌，她是个面善之人，论行事，张五斤恨透了她。刚做邻居时，张五斤不小心在电梯口打破了一瓶酱油，弄脏了梅主任的家门口，还没等他拿拖把打扫，就迎来了女主的破口大骂。骂了一通还不解气，打电话找物业来处理。

第二天得知他们父子俩是从乡下来的乡巴佬，像受了极大侮辱似的，跟张五斤立规矩。张五斤的一室一厅分布在三室两厅的东侧，如果进家，必须经过梅主任的家门口，她不允许张五斤父子俩“践踏”家门口，怕弄脏了地面。张五斤忍气吞声，不经过她家门口，难道说要飞着进屋？

在物业的协调下，将一米作为距离，张五斤可以在一米之外的地方进出坐电梯。为了不招惹疯子，张五斤跟天宝都是贴着墙根走，像做贼似的。官太太家门口有监控，张五斤犯不着跟疯子较劲，再说物业也是偏向她的，这就是世道。

天宝上初二时，晚自习回家，跟梅主任的女儿在电梯口巧遇，天宝主动跟人家女孩搭讪了几句，被梅主任在监控里看到。梅主任找上门，警告张五斤，天宝以后绝对不可以跟她家女儿说话，并直言不讳的骂道：”穷鬼、乡巴佬。”张五斤心里像吃了苍蝇似的难受。他拿出勇气警告梅主任，天宝不在家，今天骂了就骂了，她可以骂他是穷鬼、乡巴佬，但绝不可以当着孩子的面骂孩子，这是他的底线。梅主任一脸怒气地离开了，张五斤蹲在地上呜呜的哭了起来，人穷有什么错，竟这样遭人歧视！他暗自下决心，无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，一定将天宝培养成才，脱离穷鬼阶层。

初三上学期期中考试，天宝在班里降为第二名。张五斤询问原因，“一对一”一直报着，他挣的血汗钱就像投料一样源源不断地投进了培训老师的腰包里，怎么就成了第二名？天宝回答：“是被气的，上午考数学时，他的思想开了一个小差，误失了十分。”

十分？如果考大学差十分，那还不要了命了。“是被谁气的？”

张五斤怀疑天宝跟同学打架了，天宝牙一咬，愤怒的打开门指着隔壁：“是被那个老巫婆气的，那个女人一看见我就‘穷鬼、穷鬼’的叫，她才是穷鬼呢！”

人善被人欺，张五斤忍受到了极限，他握紧拳头，像打擂鼓似的一拳拳砸向安有监控的那扇罪恶的门，朝着罪恶的人狠揍一顿。

为了摆脱恶女人的歧视，张五斤曾经想过搬家，到别处租房子。到房屋中介打听的结果，房价一直在涨，房租也一直在涨，房东一直没涨房租，他如果再另寻房源，从价格上不合适。天宝也不同意搬家，虽然是租的房子，他已经习惯了在此处的居住。

张五斤被拘留一星期，他非常感激派出所的民警，梅主任找遍了关系，按她的意思，最起码要判刑一年。张五斤没有任何关系，不像对方有权有势，他就咬死了一句话：“怎么污蔑他都可以，但不能污蔑孩子，孩子还小，贫穷不是他的错，这样会影响孩子的身心健康！”说着说着，张五斤泪如泉涌。负责办案的民警也都有孩子，且处在青春叛逆期，从孩子的角度出发，他们对张五斤深表同情，没有理会对方找的各种硬关系，连医药费都没让张五斤全部承担。

天宝顺利地考上重点高中的重点班。看到爸爸做工辛苦，他打算放弃假期的“一对一“辅导，结果放弃了半年，他的成绩降为班级第三。张五斤算了一下，高中阶段假期少，相比辅导时间也少，再继续进行课外辅导，也花不了多少钱，也就是再拼三年时光的事。他怕耽误儿子的大好前程，经过好言相劝，天宝又接受了课外辅导。

天宝高考的前一个月，张五斤整夜失眠，他比孩子的压力都大。天宝虽然成绩一直名列前茅，在学校平时举行的摸底考试中，均过了重点大学往年的录取分数线，但张五斤还是怕出意外，尤其怕孩子在考场上出意外。他在忐忑不安中盼星星盼月亮的终于盼来了高考的这一天，考前家长们都已经在家长会上接受过老师的培训，高考的路再难走，千万别给孩子施加压力。

张五斤将压力与苦难都埋藏在心里，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。在天宝高考的第一天坚持去上市，早上空着肚子等待雇主的出现，今天的活是去一个养牛场打扫牛粪，等谈好价钱，张五斤满脑子都是天宝做试卷的情形，他克制不住自己，一撒腿骑着三轮车直奔考场。

他为了表示不在乎天宝的高考成绩，跟孩子说好不去考场等待。等他赶去考场，外面的马路上已人山人海，全是焦急等待孩子走出考场的家长，炎炎烈日之下，家长们神情焦虑的盯着考场的大门，目光与思维全都聚拢在这个神圣之地，可怜天下父母心！

半个月后，高考成绩出笼，看着张天宝兴奋的表情，张五斤就知道孩子如愿以偿。天宝光宗耀祖，考上了全省排名第一，全国排名前十的重点大学，实现了初中时立下的梦想。

拿到录取通知书后，张五斤搬出县城，回到了阔别六年的村子。他如释重负，对着无边无际的田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。六年的上市苦力生涯，将他折磨成满脸沟壑纵横的小老头，腰早就驼背了，走路也不再像原来那样脚下生风。

天宝因为上的是985重点大学，镇上给承担一半学费，张五斤感到自己终于可以歇歇了，不用再为天宝的学费，课外辅导费奔波劳碌。

大学一毕业，天宝将女朋友领回家，女友长了一张明星的脸，令全村的男女老少都来张五斤家观望。张五斤摸遍裤兜，也没找出几张囫囵票子，他对未来儿媳非常满意，想给点见面礼，结果捉襟见肘，寒酸的让人看笑话。张五斤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机感。

大年初六，张五斤应邀去参加院中一位长辈的生日宴会，席间，五斤的发小二狗、栓子向他敬酒，夸赞五斤养儿有功，一个人又当爹又当妈的拉扯天宝不容易。天宝学业有成，又找了这么漂亮的女朋友，令全村人瞠目结舌！面对发小的称赞，五斤却高兴不起来，在摸裤兜找钱的那一刻，他突然觉得自己很无能，天宝上了四年大学，他舒适了四年，舒适的最终结果是穷的只剩下人了。

同村跟他一辈的，也有将孩子供入大学的，但人家还在城里给孩子买了房，娶了媳妇。按照当地习俗，不给儿子买房子娶媳妇就不能算完成任务。张五斤还没有完成任务，就在家里靠着几亩地休闲了四年，这是多么可悲的事情，简直是造孽！张五斤悔恨无比，他向二狗、栓子敬了两杯酒，他们两个人都分别在城里为儿子买了房，张五斤知道他们俩常年在新疆打拼，百分之百是挣了大钱了，要不然怎么会拿出钱给儿子买房子。

二狗跟栓子也没拿五斤当外人，向他透漏挣钱的秘诀，要想赚大钱，单凭下苦力是不可能的，必须走出去想办法淘金。新疆是产棉大区，二狗跟栓子长年在那边承包棉花地，二狗包了几百亩，栓子达到了一千亩，那边的劳动力也便宜，雇人干活，他们只管找销路。说到这里，五斤又向两人分别连敬三杯酒。他知道，天宝虽然上的是重点大学，但毕业后要想买房子，孩子是有心无力，为了完成任务，他决定再豁出去一次，只要还有一口气，那就得为了孩子活！

踌躇再三，张五斤在喝了一斤多白酒后，鼓足勇气向两位发小说出了自己的愿望。他还没有完成养育儿子的任务，也想跟着他们去新疆打拼，为儿子挣买房子娶媳妇的钱，哪怕只挣个首付。以前去外地打拼对张五斤来说是天方夜谭的事，但眼下却是迫在眉睫的事，比当年上市做苦力为儿子挣辅导费的任务还要重。

听张五斤说的够诚恳，栓子挠了一下寸草不生的头顶，说了他的想法。如果五斤真打算去新疆，他那里倒缺个人手。他有两个产棉场，负责二场的是当地一个维族人，栓子一直对他不放心，怀疑他在棉花中作假谋取私利，想换掉他，换成自己人。如果五斤愿意，可以去试一试，他们从小一块儿光着屁股长大，都知道五斤是个实诚人，干活肯卖力。听到这里，张五斤喜笑眉开，第一反应便问栓子薪水问题。栓子又接连挠了两下脑袋，向五斤回敬了一杯酒，诚恳的说道，只要五斤能顶起这个繁重的差事，让他省心，薪水嘛，他给那个维族人多少，就给五斤多少。五斤瞪着眼睛看着栓子，“到底多少？”

栓子伸出两个手指头，说道：“一年这个数。”

“两万？”五斤心潮澎湃地问道，他觉得两万也比在家守着几亩地强。

“二十万。”栓子解释道。

“二十——二十万。”五斤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，他又问了栓子一遍，是二十万。确定是这个数，他上牙紧咬着下牙，激动的居然算不出一个月是多少了，他记得上市做苦力时，一个月最多挣过五千多块钱，这得一个月多少钱啊？

张五斤像吃了兴奋剂一样，全身开始哆嗦起来，这可真是天上掉馅饼的事，怎么就砸到他这个不中用的糟老头子身上了。如果照这个数，用不了两年，他就能给天宝攒够买房子的首付了，如果在省城买，最多也就四五年的事，这速度！这钱！

五斤越想越兴奋，他站起身来，朝栓子鞠了三个躬，感觉他比八辈祖宗还亲，比亲爹还亲，居然能帮他实现为儿子成家的愿望。只有为儿子成了家，买了房子，五斤才能死的瞑目，死得其所！五斤将小酒杯换成大碗，他要再敬栓子三碗酒，一碗酒下肚，五斤踉踉跄跄的眼冒金星。再喝第二碗，二狗将碗夺了下来，“别光顾着高兴，二十万就要干二十万的活，这个钱可不好挣……”二狗话没说完，五斤大汗淋漓的直喘粗气，栓子感觉到五斤的异常，这大冷的天，怎么出这么多虚汗，他慌忙打120急救。还没等120到来，五斤就语无伦次地倒在了地上。

天宝连夜赶到医院，医生让他准备后事，张五斤因为情绪激动，再加上大量饮酒，突发脑溢血。五斤虚弱的躺在重症监护室里，他意识模糊的听到天宝痛哭呜咽的声音。在遥远的黑洞里，有一扇门已经为他敞开，他拼命抵抗不想进门。此刻，心里依然牵挂着天宝、房子、媳妇、甚至还有孙子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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